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麻将桌上的中国人--中国国情手册
2011-04-08

麻将[MaJiang]桌上的中国人[ZhongGuoRen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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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马斯洛在论及人的需要时把需要分了几个层次,其中一个是爱和归属感。爱这个词比较西洋化,在西方似乎是人生顶重要的一件大事,不过在中国[ZhongGuo]——在传统的中国[ZhongGuo]——却几乎找不到对应的词。中国人[ZhongGuoRen]讲究的是“伦”,什么君臣有义,父子有亲,长幼有序,夫妇有别,朋友有信,中国人[ZhongGuoRen]总爱把道德、感情,甚至还有法律都综合到一起,灵活掌握,所以中国人[ZhongGuoRen]若把这一套综合艺术搞得好了,上可以[KeYi]当圣人,下可以[KeYi]称人精。

    归属感也是这样。在西洋,这种归属感泾渭分明,什么基督教堂,天主教堂,动物保护者协会,以及各式各样专门的沙龙,一个萝卜一个坑。中国人[ZhongGuoRen]却仍是综合到一起,道教的太上老君,佛教的观音菩萨,儒教的孔子,有时还有祖宗的牌位,都可以[KeYi]供到一起。“西方人重分析,中国人[ZhongGuoRen]重综合”,一点不错。

    有归属感了就好比找到了组织,找到组织自然就有了组织生活。重分析的西方人组织生活也极认真,星期天做礼拜,每月几号去什么集会,什么沙龙,议题是什么,对于政治主张不同的,也分别组织政党——顺便说一下,政党是进口的概念,中国[ZhongGuo]传统有朋党无政党,所以近代以来的政党往往有名无实——约定游戏规则,同场竞争。中国人[ZhongGuoRen]的组织生活则从心所欲,所谓内行看门道,外行看热闹,图的就是那个热乎劲,何必斤斤于懂或不懂,会或不会。以前的组织生活有庙会,社戏之类,现在的则首推麻将[MaJiang]。那次在美国时我一个同事说,我发现美国人为什么不打麻将[MaJiang]了,因为他们搞不到一块去。其实美国人自有其寻找归属感的方式,那是我们无法理解的,就象美国人大概也无法理解我们在麻将[MaJiang]中找到的归属感一样。

    麻将[MaJiang]似乎发明于清末民初,但不出数十年,其势已大大盖过了其他两种博奕活动——象棋和围棋。好像只要有四个以上中国人[ZhongGuoRen]的地方,就能找到麻将[MaJiang],以至于胡适搬到了美国,他的太太江冬秀还常常和其他太太们一起打麻将[MaJiang],听夏志清说,胡适那时没有办公室,根本无法工作。胡适是个随和人,听说在台北临死前不久还在托人买房子,因为在教师宿舍打麻将[MaJiang]影响学校学习。这大概是真的,因为我在现代作家里,只见到胡适对国民沉迷于麻将[MaJiang]提出过呼吁,他还认真计算过全国人民用于麻将[MaJiang]的时间,想是太太的麻将[MaJiang]癖是他的心头之痛吧,他又不愿违拗太太。

    象棋最常见的场面是一个黄昏的街角,两名老者对阵,周围一堆人指指点点。围棋最常见的是幽窗下,竹林边,或者竟在山间林下,从容而奕,指尖生凉,谓之“手谈”。象棋的棋子等级分明又正大光明,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虽兵不厌诈,但那诈都是“孙子兵法”上找得到的,是阳谋非阴谋。围棋的棋子无贵无贱,以气而生,以势而显,或以轻灵胜,或以质厚长,其变幻处有鬼神不测之机。象棋近儒,围棋似道,象棋寓人事,围棋蕴天机。

   但象棋的人事却是儒的人事,其君仁臣良父慈子孝竟好似儒家想象中的《周礼》,围棋的天机更非常人所能参透。最接近中国人[ZhongGuoRen]的生活的——注意是生活,中国人[ZhongGuoRen]的文章和生活是两种文化——却是麻将[MaJiang]。麻将[MaJiang]让大多数中国人[ZhongGuoRen]发现了属于自己的天地,属于自己的乐趣,属于自己的人生价值。中国人[ZhongGuoRen]天生适合麻将[MaJiang],麻将[MaJiang]天生适合中国人[ZhongGuoRen]。

    有人说,围棋是最聪明的人玩的游戏,但最聪明的人玩起麻将[MaJiang]大概也会力不从心。中国[ZhongGuo]就是这样奇怪的国度,一个人不能因为极聪明就能成功,一个人成功的首要条件也不是聪明,而是会做人,有时甚至别的什么都不会而仅仅会做人就能获得成功。麻将[MaJiang]就是这样奇怪的游戏,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,在这里竟可以[KeYi]改成智者三虑,必有一失。你尽可以[KeYi]说麻将[MaJiang]只是靠运气没有竞技性对抗性,但中国人[ZhongGuoRen]自有中国人[ZhongGuoRen]的逻辑:能让最聪明的人也无可奈何的游戏,难道不是最复杂的游戏吗。你不服气,那是你不懂麻将[MaJiang],不懂麻将[MaJiang]所代表的中国人[ZhongGuoRen]的“综合艺术”。外国人是不会明白的,用那套分析归纳演绎的逻辑根本看不懂中国[ZhongGuo]。

    实际上,做人就是一种综合艺术。西方人演戏归演戏,生活归生活,但中国人[ZhongGuoRen]却合二为一,统称为做人。演戏的成分太少,我们称之为“不会做人”,是会被中国人[ZhongGuoRen]瞧不起的,演戏的成分太多,称之为“太会做人”,也是会被中国人[ZhongGuoRen]猜忌的。西方人工作归工作,家庭归家庭,工作关系和私人关系绝不混淆,在中国[ZhongGuo]就没有那么麻烦,同是一个人,哪能分那么清呢?西方人在公共场所有礼貌,讲秩序,重形像,对人热情,但私人场所没有电话预约的话甚至不能进去,陌生人闯入可能会被开枪打死。这在中国人[ZhongGuoRen]看来也有些不可思议,把私人情况瞒得那么紧,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东西。

    麻将[MaJiang]就是这种做人的综合艺术的一个反映,在麻将[MaJiang]桌上,最重要的不是聪明到能算出多少步,而是根据不同情况灵活适应采取相应对策,亦即善做人。做人方面的长处在麻将[MaJiang]桌上总会得到相应的好处,比如说根据牌型和桌面上已打出的牌制定对策,能成大牌则成大牌,不能成大牌则成小牌,不能成小牌则阻止别人成牌,比如察言观色以判断别人手中的牌。做人的弱点也会带来损失,比如性贪者过于追求大牌反连小牌也成不了,胆小者不敢成大牌只是广种薄收,优柔寡断者因举棋不定而错失良机。这些与其说是一门科学倒不如说是一门艺术,因为道理似乎很简单,但运用起来全要靠机缘和天分了。

    说到机缘和天分,这大概是中国人[ZhongGuoRen]做人方面的两大因素,也是麻将[MaJiang]方面的两大因素吧。机缘其实就是运气,天分就是性格,亦即那种左右逢源的本领的领悟能力。中国人[ZhongGuoRen]是乐观的,既然决定麻将[MaJiang]输赢的因素有两个,也就给了中国人[ZhongGuoRen]一个选择的空间,他赢了都是因为技术出色,他输了都是因为运气不好——他总是对的。哪怕麻将[MaJiang]桌上的常败将军,也可以[KeYi]大谈他的成大牌经历,自我感觉良好。

    西方人的桥牌讲求协作配合,公平竞争,中国人[ZhongGuoRen]的麻将[MaJiang]则要求盯着上家,防着下家,各自为政,但在某一方在做极大的牌时,另三家又可暂时联合起来。中国[ZhongGuo]的人际关系在西方人看来是简直一团乱麻,但中国人[ZhongGuoRen]自有分寸,他们从小就在进行着这方面的训练,他们一生都在做着这些事,对很多人来说这可能是唯一的长处。每个人都有需要的牌在别人手上,每个人手上都有别人需要的牌,说明中国人[ZhongGuoRen]的命运多多少少掌握在别人手上,而每个中国人[ZhongGuoRen]又多多少少握着别人的命运,所以命运为另一些人掌握也就不觉得很要紧了,乐观的中国人[ZhongGuoRen]总能在掌握别人命运的过程中得到乐趣,哪怕那些人只是妇孺。西方人的平等是指每个人——最强大的和最弱小的——都有同样的机会,中国人[ZhongGuoRen]的平等是指每个人都有他控制的对象。君控制臣,臣控制更小的臣,官控制民,民控制他的妻子,而他的妻子熬成婆之后就可以[KeYi]控制媳妇。司机可以[KeYi]暂时左右一下乘客的命运,医生可以[KeYi]怠慢一下病人,售票员可以[KeYi]暂停售票,甚至要饭的还可以[KeYi]在看不顺眼的地方吐上一口痰。赵太爷可以[KeYi]打王胡,王胡可以[KeYi]打阿Q,而阿Q还可以[KeYi]欺负小尼姑——乐观的中国人[ZhongGuoRen]总能找到自己的乐趣。

    老实说我极不喜欢这种游戏,我觉得如果我赢了不过是碰巧,如果我输了也怪不得技术,无论输赢,我都有给命运戏弄之感。所以我宁愿下围棋和象棋,如果我必须玩游戏的话。下围棋和象棋时,高手比低手有绝对的优势,聪明人比不聪明人有绝对优势,赢得光明磊落,输得明明白白,技术的进步是可以[KeYi]显而易见的。不过因为亲戚熟人十有八九乐于此道,他们到了一起很自然地就会开起了麻将[MaJiang],春节时候更是“岂可一日无此君”的。所以虽然一向“怕人推说病,避俗诡逃禅”,对于麻将[MaJiang]桌是能逃则逃,能避则避,还是有几次迫于情面观战了好久。虽然从未实战过一盘,但观战几次,也渐渐悟出一些道理。“唐虞揖让三杯酒,汤武征伐一局棋”,可谓“虽小道,其义大焉”,中国人[ZhongGuoRen]如此喜好麻将[MaJiang],实在不是一件偶然的事。

    我想西方人大概永远也想不出麻将[MaJiang]的魔力吧,中国人[ZhongGuoRen]同化能力虽强大,但至少我没听说过外国人喜好麻将[MaJiang]的。中国[ZhongGuo]文明和西方文明根本就是两种文明,阴差阳错地落到了一个星球上。所以我常常想,如果这个星球上没有西方文明或没有中国[ZhongGuo]文明会怎么样。

    如果没有中国[ZhongGuo]文明,西方文明会照样发展。四大发明在中国[ZhongGuo]是几个偶然事件,并非源于爱发明创造的风气,中国[ZhongGuo]在宋代以前,还有不少其他的小发明后来传到了西方,对西方文明的演变有某种补充作用。但西方那些民族似乎是天生爱探索的民族,以牛顿那样的推理热情,以爱迪生做试验时百折不回,四大发明只是时间问题。西方文明无论物质还是精神都可以[KeYi]在不知道中国[ZhongGuo]文明的情况下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,然后在世界大战中毁灭,或是走向灵魂拯救走向和平,然后向宇宙更深处迈进。

    如果没有西方文明,中国[ZhongGuo]还会一如既往地进行着。宋以后无发明,那是因为中国人[ZhongGuoRen]想出防止少数人爱制造“奇巧淫技”的坏习惯的法子。刘慈欣在《西洋》中假设了郑和下西洋后进一步抵达西欧的情况,文章很是不错,但他大概并不很了解中国[ZhongGuo]文化。他不知道中国[ZhongGuo]文化有多顽固,除了西洋的大炮,什么东西也撼动不了它,实际上西洋的大炮也只是叫它震了震,一百年了,变得还是那样少。

    如果没有西方文明,有人说也会缓慢地过渡到资本主义,我不知道那要多久,一千年够吗?实际上中国[ZhongGuo]大概从来就没想到过要发明什么“奇巧淫技”,便是偶然出现了,也会让中国人[ZhongGuoRen]骨子里排斥,中国人[ZhongGuoRen]称之为“玩意儿”,那是舍本逐末的行为,是堕落的标志。宋代以前不过是中国[ZhongGuo]文化还没定下来罢了。中国[ZhongGuo]的商品经济——准确地说是官商勾结经济——发达到了一定程度,就会被改朝换代的战火尽数摧毁。

    不过对于中国人[ZhongGuoRen],这也没什么不好。没有西方文明,中国[ZhongGuo]文明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资本主义,他们理想中的社会是想象中的伏羲,黄帝,尧,舜,禹,汤。在一代代的“人心不古”的摇头叹息中,中国人[ZhongGuoRen]照样可以[KeYi]过得很好,不知道民主、自由、平等、博爱,社会上的乱子可能还要少些。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,虽然要打上不少仗,死上不少人,但总不会把地球分掉。田园牧歌式的经济也不会把环境搞坏,至于麻将[MaJiang],就是搓上一万年也搓不垮地球。

    所以中国[ZhongGuo]文明还会这样存在下去。中国人[ZhongGuoRen]发明了阴、阳两个字,可以[KeYi]囊括天上地下一切现象(虽然在重分析的西方人看来这种囊括实在综合得过了分),这样也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宇宙观问题。中国人[ZhongGuoRen]发明了干支纪年,六十年一甲子,正好与一乱一治的循环相映成趣,又可以[KeYi]在时间上避免了世纪末恐慌或末日审判一类的东西,可以[KeYi]“子子孙孙无穷尽矣”。中国[ZhongGuo]文明将一乱一治下去,麻将[MaJiang]桌也可以[KeYi]一直摆下去,直到一万八千年后,小行星撞击地球。